BOB官方网站手机网页版00后文学   掷出鸡蛋糕铁饼（散文）

　　鸡蛋糕是菜场对面的糕点店卖的，圆圆的，和大人的手掌一般大。表面会不小心沾有小片的焦黑，像是蛋糕长出来的痣。棕黄色的鸡蛋糕表面罩着一层薄油，用手拿着蛋糕时，手也变得亮晶晶的。奶奶这时候便着起急来，“不许往身上擦”“小心啦，讨债鬼”，一下子好多柔软的话语，一气抛出来。我通常是打着哼哼应和，心里疑惑——蛋糕也有可能是痣长出来的？

　　蛋糕屑掉落在衣服褶皱里，奶奶在的场合，我就掸着上衣，把屑儿抖落。然而，大多数情况，我会从衣服起伏的沟壑里捻起它们，神情严肃，一粒一粒丢进嘴里，幻想某种类似精卫填海的情节。

　　每个周末，我都住到爷爷奶奶家。周五下学奶奶就到小学门口接我。我是班里的文体委员，下学要站在队伍前举班级号牌。走到学校伸缩门时，我喊出“老师——”身后的同学跟着喊出“再见”。这是每天都要进行的流程，周五这天我们都喊得最最响亮。校门口，家长们拢成一个紧凑的圆弧，他们三五聊天，好像不着急接小孩儿。奶奶站在弧的端点，接过我的书包和班级号牌，再牵起我的手，领着我去买鸡蛋糕。幼儿园时，奶奶骑自行车载我下学，不知何因我们摔倒了。之后，她就再不骑自行车或电动车。

　　我们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家，糕点店大约在学校和奶奶家的中间。前半段路总是显得很长，长到奶奶牵着的手都能沁出细密的汗珠来。傍晚空气清凉，不热的阳光倾斜着，四处铺设。树木、奶奶半透明的凉鞋、掉落在地上的烂果子、稀疏的谈话声、路边反光的金属车铃、香豆干味……回家途中一切事物，都在向外得体地陈情。我们踩着影子，沿路牙安静地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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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糕点店挤在山东人开的水果店和三峡人开的水面店间。糕点店和街道是通过玻璃柜隔开的，玻璃柜被隔成了三层，鸡蛋糕、糖果、火腿肠面包、肉松卷、馓子，还有各色糕点都被分类摆在铁盘上，把柜里三层填实。玻璃柜顶上排着方形电子秤和抽拉式的木制钱盒。电子秤在一端，木质钱盒在一端，老板干净软胖的脸露在中间。“来啦！”笑脸老板把头从玻璃柜上探出来。他总戴着男士格子贝雷帽，套着白色棉质围裙，围裙上沾着细碎面粉，脖子上，头发上都是面粉。脸简直和面团一样可亲可爱，老板笑眯眯地，浑身散发着鸡蛋和面粉的香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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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奶奶和笑脸老板客套交谈，他们说店面的租金，说天气，说邻里的关系，总之，说的净是大人喜欢说的。我就趴到玻璃柜上朝店里张望，店里有一面墙的银灰色电烤箱，闪着金属光泽。屋内的电视架在高处，笑脸老板娘背对着街道，坐在电视下织小孩儿穿的粗线毛衣，她低头织一下，再抬头看一眼电视。毛衣已经织了一面，奶油黄色，或者说是鸡蛋黄色。我心里暗自羡慕他们的孩子，穿鸡蛋糕味的毛衣，有鸡蛋糕味的爸爸妈妈。奶奶付完钱，牵起我往家走。我终究还是奶奶的孩子。

　　中秋节和过年时，糕点店会做苏式月饼、云片糕。春天做青团子，秋天做南瓜饼桂花糕，冬天做年糕米团。夏日悠长松散，没有特别要做的。笑脸老板就从玻璃柜里走出来，去隔壁水果店帮衬着驱赶苍蝇。苍蝇不再讨厌，而是善意昆虫，供夏天的人无聊消遣。春夏秋，匆匆过。

　　冬天的一个周五，奶奶没有来接我。我举着班级号牌站在学校门口，站到所有的学生和家长都离开。我沿着路牙独自走向奶奶家。不觉路长，只觉得脑袋中有一汪清泉，冰凉深邃，走一步泉水就晃一下。在走到糕点店时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，鼻涕也随着垂下，脑中的泉水如瀑布一样泻出。经过眼眶和鼻腔，清凉泉水变得温热。

　　笑脸老板把我领进玻璃柜内，把沾着面粉尘的毛巾洗净，替我擦净脸。老板娘捏捏我的手，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，让我坐到她的座椅上抬头看电视。他们好像什么话也没说，又像说了。老板娘又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块鸡蛋糕给我，帮我拨家人的电话。后来，爸爸来到糕点店门口接我，我的眼泪也干了。

　　爸爸告诉我，奶奶来接我时下楼梯摔倒了，摔伤了脊柱，需要长期卧床。坐在爸爸的车后，我什么也不明白，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悲伤。想象着奶奶的脊柱是由积木垒起来的，她摔倒了，身体里的积木也就散了。脑袋里的泉水已经流尽，手里还捏着那块鸡蛋糕。只好在心中作出一个决定——我不再吃鸡蛋糕了，奶奶就能站起来。那个艰难的时刻，我想到精卫填海，或者是别的什么神话。倏然觉得自己伟岸悲怆，脑袋里的水很吵。唯心主义的效用似乎在无能为力处才能发挥，交出一些重要的事物，以换回更重要的，对此我深信不疑。用鸡蛋糕换回奶奶的康复，是我巨大的牺牲，巨大的爱和胜利。

　　爸爸把车停下。我站在医院门口，“爸爸你先进去，过会儿再领我去看奶奶”，支走了爸爸，又绕到住院部后面的树丛。穿过树丛，找到一片待开发的开阔地。我面向那片开阔地，傍晚最后的阳光降临在光洁的树丫和草尖，一切为我沉默。我默念赌誓，并与手里的鸡蛋糕道别，“再见！再见！”没有预备姿势，没有旋转，在残余阳光收束成的铁圈里，我掷出了鸡蛋糕铁饼。

　　如今，我已长成结实的大人。不过，并不像人们预想的那样——随着时间倾轧，人的长大，糕点店倒闭，鸡蛋糕消匿。我不认同这种故作的对比与遗憾。糕点店长久地经营着。偶尔去买点心，是的，奶奶顺利康复，我重新吃上了鸡蛋糕。依然做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决定，倾听脑袋里安静的声音，就连以后吃的点心都包裹着很多温润的感情因素。投沙包，跳房子，拍皮球，却再没掷过铁饼。也早已记不清那天傍晚，那根脆弱而又遥远的弧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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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笑脸老板的儿子读初中了，长得比老板还高。他也有一张可亲的笑脸，虽然嘴角上扬的度数小于父亲。周末，遇到少年站在玻璃柜台后面，瘦条条一站，帮着称重算账。他的眉毛像两条俄罗斯黑巧克力，舒展浓郁。塑料眼镜框轻架在鼻梁上，微微笑着。一种并不针对人和事，只是已然探清一切的底，传承纯良衣钵的微笑。

　　糕点店，老板的脸始终柔软，鸡蛋糕也依然有售，整齐摆放在玻璃柜第二层。只是奶奶不再忧心于我，我亦不再凝重地把碎屑丢进嘴里。我吃鸡蛋糕已不掉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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